程門雪在中醫(yī)學術(shù)上有深邃造詣,對古今醫(yī)學名著和歷代各家學說均致力研究。主張破除門戶之見兼收并蓄各家之長,反對對前人論著未經(jīng)深入鉆研即妄加評議的不良學風。提倡善于讀書,在“化”字上下功夫,以達到能用而不為所惑的境地。提出許多對中醫(yī)學術(shù)發(fā)展具有重大意義的論點。
一、審慎評論原著,批判繼承遺產(chǎn)
程氏非常重視對古籍原著的批注,曾多次反復批注《傷寒論》、《金匱要略》等,在批注時提倡以特別認真審慎態(tài)度進行推敲,認為人的見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起變化的,有當時以為是而后來以為非的,也有當時以為非而后來以為是的,反對急于求成,常告誡學生:“愈欲速而愈不達”。曾例舉說:我對《傷寒論·辨厥陰病脈證并治》:“傷寒六七日,大下后,寸脈沉而遲,手足厥逆,下部脈不至,咽喉不利,唾膿血,泄利不止者,為難治,麻黃升麻湯主之!备脚骸奥辄S升麻湯之誤甚明……方雜不純,藥不符證,其非真無疑。”五年后乙酉批:“前謂此方之誤甚明,今覺不然,記于下:此證上熱下寒也。因大下之后而至于手足厥逆、泄利不止、下部脈不至,其為下焦虛寒當溫之候甚明。所可異者,則咽喉不利、唾膿血一癥耳。夫唾膿血可見非虛火迫血之故,與陰盛格陽者不同。況此方合癥,更可知矣。此乃寒陷營、寒束熱郁之故。故以升麻升提之,石膏、知母、黃芩清之,天冬、玉竹潤之,一面更以當歸、芍藥、桂枝、甘草治其手足厥逆,脈不至,干姜、茯苓、白術(shù)治其泄利不止,仿當歸四逆、理中之意也。不用附子者,防唾膿血之上熱耳。辛涼清潤治其上,溫通止利治其下,復方亦費苦心,其藥似雜亂而實不雜亂,縱非仲師方,亦后賢有得之作,未能一概抹殺也。東垣治吐血有麻黃人參芍藥湯一法,即此方上一半之法,可知世固有此等證。然則上實下虛之證,又安能必其無耶?柯氏未之思,遽下斷語,不當也。乙酉讀此條,得其解,因記其大略于旁。學無止境,勿遽自以為是也,觀此可征!
程氏對學習中醫(yī)學應如何批判繼承認識甚深,認為應當是在批判中尋找繼承,在繼承中還須批判。認為在淵博的中醫(yī)學術(shù)中每一部分都有精有蕪,只有多少之分,沒有絕對的精蕪,我們認為精華的精華中,就可能有糟粕存在,相反在糟粕的糟粕中,亦可能有精華的發(fā)現(xiàn)。指出對中醫(yī)學術(shù)不要妄自菲薄。不但要繼承,而且要發(fā)揚,應從取其精華方面著手來揚棄糟粕,否則光提糟粕,緩不濟急,又不能拿糟粕去治病。
程氏主張對古代論著應根據(jù)臨床實際選擇所需要的東西而反對生搬硬套。如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中的運氣學說,每年的寒暑燥濕、太過不及,確與人們的發(fā)病,有著密切的關(guān)系,但是靠子午卯酉甲乙丙丁來分配五運六氣,對人與自然關(guān)系是有距離的。程氏認為五行學說的“亢則害,承乃制”,尤其是“制則生化”很有應用價值,對許多慢性疾病是起作用的,但反對濫用五行生克學說。
二、反對門戶之見,綜合運用寒溫二說
程氏一向反對門戶之見,強調(diào)廣納各家之長。如他曾說:“局方有局方的好處,丹溪有丹溪的好處,景岳有景岳的好處,趙養(yǎng)葵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,而徐靈胎、陳修園也各有他的好處。譬如徐靈胎批評人參,喻嘉言贊成人參,徐是以清通為主的,他反對的是濫用人參,喻是主張扶正祛邪的,他主張用參,是與疏利藥同用。”程氏對明清各家溫熱學說涉獵殆遍,雖對葉天士學說致力尤勤、體會最深,葉氏辨證和用藥規(guī)律闡明極多并得心應手充分運用于臨床,但仍很注意檢查自己在學術(shù)上是否會走向片面。如曾說:“我對陰陽五行學說是重視不夠的,但許多人認為我對陰陽五行學說太保守,這等于我對傷寒論很重視,許多人認為我是溫病派一樣,主客觀不一致,溯其原因,當然是主觀方面自己努力不夠,同時客觀方面或者也有了解不夠的地方!
程氏對傷寒與溫病之爭,不僅一般地強調(diào)統(tǒng)一、強調(diào)綜合運用寒溫二說,而且還提出許多具體的獨特見解。首先在明確指出“傷寒是基礎(chǔ),溫病在傷寒的基礎(chǔ)上有較大發(fā)展”、“衛(wèi)氣營血辨證是六經(jīng)辨證的發(fā)展與補充”的前提下,進而論證說:“傷寒用石膏、黃芩、黃連清熱,溫病也用石膏、黃芩、黃連清熱,沒有什么不同。但是溫病在傷寒的基礎(chǔ)上發(fā)展了一個清氣熱的方法,如金銀花、連翹之類;發(fā)展了一個涼營清熱的方法,如鮮生地、犀角、丹皮、茅根之類。傷寒用下,溫病亦用下,不過有輕重、早晚之不同。在神昏譫語方面,溫病與傷寒就大不相同了。傷寒譫語多用下,溫病增補了清心開竅法,如紫雪丹、至寶丹、神犀丹一類方藥,是非?少F的!边說:“溫病偏重救陰,處處顧其津液;傷寒偏重于回陽,處處顧其陽氣。救陰分甘寒生津、重在肺胃;咸寒育陰,重在肝腎,更是一個發(fā)展。而葉氏的救陰方法,往往從傷寒反面而來,他用阿膠、生地、菖蒲、童便,也是從傷寒論的白通湯脫胎而來的!背淌险J為傷寒溫病有可分也有不可分,是可以統(tǒng)一而綜合運用。他曾說:“關(guān)于傷寒與溫病的統(tǒng)一問題,我至今仍保留我個人的看法。從前對立的看法,不外幾點,一說傷寒從表到里,是由皮毛侵入的;溫病之氣,不從皮毛,主要是口鼻吸入的;因此,傷寒表病之轉(zhuǎn)移,總因表不透或失表早下所致;溫邪忌表,只宜清透。一說傷寒足經(jīng)病多,溫病手經(jīng)病重,傷寒從表入里是橫的,溫病從口鼻入是豎的,橫的分表里、半表里,豎的分上中下三焦,在理論上是很有區(qū)別的。但是麻黃湯就有麻杏,麻杏不是手太陰肺經(jīng)的藥嗎?傷寒首先講調(diào)和營衛(wèi),調(diào)和營衛(wèi)不是指上焦嗎?轉(zhuǎn)陽明不是中焦嗎?轉(zhuǎn)三陰不是下焦嗎?溫病的梔豉白虎,就是傷寒的太陽陽明的方法,有多少區(qū)別呢?區(qū)別的是溫病學說補充了傷寒所不足的許多方法!边M而他提出:“我認為寒溫二氣的不同是可以注意的,寒傷陽,所以傷寒刻刻顧其陽氣;熱傷陰,所以溫病刻刻顧其津液。傷寒熱化遲而變化少、溫病熱化速而變化多”、“既不可能肯定一病之來是傷寒或是溫病始終不移,而所用的藥物,也是互相錯綜同用的”、“見熱化快而陰傷的,必須從溫病學說考慮傷陰;熱化遲或反見虛寒癥狀的,必須從傷寒學說考慮傷陽。靈活運用,不拘一格,在臨床實踐上確實是如此。所以在原則上來談問題,應當分,分得越詳細越好;在實踐上來談問題,不必分,而且越靈活越好”等主張。
三、學倡深廣,尤重運用
程氏一生博覽群書,謙虛好學,晚年學識與經(jīng)驗并臻上乘。治療疑難、危重病人辨證精細、分析周密,立方遣藥多甚精當。程氏強調(diào)于浩如煙海的古籍中力擇其適用于我們所遇病例寶貴的理法。他曾不斷贊嘆:“中醫(yī)一門,要學的東西太多了。腦子里放不下許多東西,我是過去主要搞臨床治療的,只要選擇我所需要的東西好的,這是我當時的主導思想!背淌铣R浴秲(nèi)經(jīng)》的基本理論、指導其臨床實踐,每能出奇制勝。如曾治一婦女,素體豐滿,去夏浴身時汗出淋漓,浴后驟受風襲,遂即汗出不止、惡風,兼有胃納不香、胸悶,苔薄,脈濡。即予黃芪、桂枝、白芍、煅龍骨、煅牡蠣、炒白術(shù)、鹿銜草、澤瀉、陳皮、春砂殼、淮小麥、糯稻根須。服藥五劑,諸癥大瘥,續(xù)于五劑,基本痊愈。此方用鹿銜草等藥即取自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方。他雖自稱對“五運六氣”的興趣不大,但對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中的七篇大論認為精彩的地方很多。如六元正紀大論說的“木郁達之,火郁發(fā)之,土郁奪之,金郁泄之,水郁折之”等原則在臨床治療上起極大的指導意義。對其他各論,如痿論、痹論、熱論等程氏認為都有很多好處,大多數(shù)是從實際經(jīng)驗中得出來的,值得我們注意學習研究。程氏對《難經(jīng)》亦甚重視,認為《難經(jīng)》可以補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之不足。他曾說:“我有許多地方就是服從《難經(jīng)》不問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的!彼煌狻啊峨y經(jīng)》是偽書”的說法,指出“書都是前人的經(jīng)驗總結(jié),只問好不好,不問真和偽。”。他認為十四難的“損其肺者益其氣,損其心者調(diào)其營衛(wèi),損其脾者調(diào)其飲食、適其寒溫,損其肝者緩其中,損其腎者益其精”在臨床上有極大的指導意義。認為二十二難和三十二難基本上解決了是動所生和氣血營衛(wèi)問題,在指導治療是有其積極意義的。程氏對后世各家學說均十分重視,并將它們與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、《傷寒》、《金匱》聯(lián)系研究。如曾說:“從后世各家學說中,逐步體會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的好處!背淌戏浅V匾晫v代醫(yī)案的鉆研,認為醫(yī)案是反映臨床經(jīng)驗的“教材”,如無各家醫(yī)案作借鑒就會陷入見淺識寡、遇到困難束手無策的境地。他還指導說:“對自編的醫(yī)案盡說好的,我相當懷疑;別人編的不經(jīng)選擇的比較可以看出問題。譬如王旭高醫(yī)案很好,葉天士更好,但難學得很……柳選四家不壞,但難學與葉氏同。王孟英的比較靈活,吳鞠通的比較著實,徐洄溪的沒有藥看不出問題,《寓意草》廣廣思路是可以的但不要迷信。我看古人醫(yī)案,對許多特殊的治法,最感興趣。”
四、細析治法方藥,著眼化而運用
程氏對諸多治法方藥都曾加以仔細研究。不僅理解精深,而且反對生搬硬套,始終著眼于一個“化”字。
對許多治法都有精辟闡述。如曾說:“熱病可以表里同治,解表時必須清里;如寒病則不宜表里同治,應先溫里而后解表,溫里藥不致妨礙外邪而有托邪之功!边@顯然是對前人表里關(guān)系的發(fā)揮。又如說:“溫病單用或重用苦寒藥的時候較少,因為苦寒藥用之不當往往容易傷陰”、“溫病往往夾濕,濕重時唯一辦法是重用苦寒藥,因為苦能化濕、寒能清熱。如黃白膩苔(即嫩黃苔),除用苦寒外,應配合厚樸、橘紅等燥濕之品;如老黃苔則可用陷胸、承氣等法”、“溫病一開始用苦寒藥,以口苦為主癥。如開始口不苦而淡,則黃芩等不一定適合?谔鹨部梢杂每嗪,但必須配合芳香溫化之品”、“苦寒藥中之山梔、黃芩、黃連,嚴格地講運用時是有區(qū)別的,初起時有表邪,宜用山梔,往往與豆豉相配,因山梔有透達作用;第二步用黃芩,或認為不宜施用過早,以免有遏邪之弊,但亦不必過于拘泥,如葛根黃芩黃連湯即可用于表癥未解、挾熱下利之初期;至于黃連,對心煩、舌紅、嘔吐之癥尤為相宜!边@是對苦寒法十分切實的闡發(fā)。
程氏用方不拘一格,除善采眾長外,還力求善于變化。如曾說:“有人治濕溫胸痞用瀉心湯,舌苔轉(zhuǎn)焦黑,神昏而惡化。其原因就是不了解傷寒的用瀉心都有下利清谷、腹中雷鳴的見癥,所以干姜、生姜無害;如果不大便的胸痞苔膩也原方照搬,怎會不出毛病呢?所以辛開苦泄也要看情形,不能拘守成方!庇衷f:“我也曾治兩個類似膈癥的病,一個是憂郁氣結(jié)而引起的,胸悶作痛、時時噫噯、脈沉弦澀、便秘不通,我用心悟啟膈見好不愈,進一步用四磨飲法,人乳磨沉香,和入前方而瘥,即乳金丹也。一個是食入脘中刺痛,飲熱湯則更甚,嘔吐不能納,脈亦沉弦澀不流利,始用啟膈不效,四磨亦不效,改以瘀血著想,用韭汁牛乳加桃仁、丹參、郁金等少效不瘥,適閱《醫(yī)醇**義》,見費氏批判云岐子治膈九方很有理解,但閱所附原方內(nèi)有幾張都加麝香,我聯(lián)想到葉天士治血淋用虎杖散有效,即虎杖草、麝香二味,彼而有效,此亦或然,遂加麝香一厘沖服,果然效果顯著,漸漸向愈!背淌现尾∮梅,或攻其重點或復雜而治,有其很多獨特見解。如他說:“我對復方的看法,先后是不同的。起初我是贊成羅羅清疏、理法俱足的方子,后來逐漸有所轉(zhuǎn)變,如小續(xù)命湯、麻黃升麻湯等亦粗解其妙。等于徐靈胎所說葉天士對他的看法一樣,這對處方的攻其重點、照顧一般是有所不同的。我所體會的攻其重點的看法,大概有三種,一是致病的主因,二是病中的主癥,三是病癥中比較易于解決的弱點,以便逐一擊破,但是這還是一般易治的病癥。對于真正頑固的復雜重癥,一切可能用的方法均已遍投無效,實不能不另尋出路。歷來所見各地各家用方,每每數(shù)十味之多,粗看不慣,細思之亦實有苦衷,所謂不得已而為之者也,每每用之亦有效驗,出乎常例之外。因思昔人論本草引經(jīng)文:‘五味入胃,各歸其所喜攻’一語,果如所說,則寒熱溫涼、攻補、氣血、升降,各行其道,亦大有可能。復雜之癥,復雜之治,亦是一法!
程氏對處方的用量,反對過重而主張輕靈。他說:“對于處方的分量,當如東垣法宜輕不宜重。我對處方的分量,是主張輕而不主張重的。藥物的作用,是導引、是調(diào)整、是流通,所謂‘四兩能撥千斤’是也。東垣用每味數(shù)分至一、二而取效姑且不談,譬如現(xiàn)在熱病常用的至寶,紫雪、牛黃、玉雪等丹丸,不是僅用數(shù)分而效果 顯著嗎?以上例彼,即知用藥過重完全是浪費的。”
程門雪證治經(jīng)驗
程氏將內(nèi)難理論和傷寒溫病學說綜合運用于臨床實踐,對多種外感熱病及諸多內(nèi)婦疑難雜病均有獨到療效。其善宗葉天士法而化裁之,出奇制勝之例難以枚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