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二十五年之秋,有美僑李夢如之子,居江寧鎮(zhèn)。曾二次患喉痰,一次患塘瀉,均由余治愈。此次患寒熱病,歷十餘日不退,邀余診治。切脈未竟,已下利二次,頭痛,
腹痛,骨節(jié)痛,喉頭盡白而腐,吐膿樣性痰,夾紅,六脈浮中兩按皆無,重按亦微緩不能辨其至數(shù),口渴需水,小便少,兩腳少陰脈似有似無。診畢,無法立方,且不明病理,連擬排濃湯,
黃連阿膠湯,
苦酒湯,皆不怯意,復擬乾薑黃連
黃芩人參湯,終覺未妥。又改擬
小柴胡湯加減,以求穩(wěn)妥。書方既竟,正欲開車,適大雨滂沱,久而不止,據(jù)電話報告,各站橋梁已斷,汽車不能通過,因下榻于李宅附近天主教堂中。電燈閃爍,寢不成寐。爰就原病再三思索,恍然有悟。乃詢李父:病人曾出汗幾次?曰:始終無汗。曾服下劑否?曰:服之。因初病不欲延醫(yī),自服瀉鹽三四次,自覺胸中舒暢,不意脈象忽然變險,水瀉頻仍。余曰:得之矣!此麻黃
升麻湯證也。病人脾弱易動,素有喉病,是下虛上熱體質(zhì)。新患太陽傷寒,發(fā)熱惡寒,頭痛,體痛,無汗,表未解而誤下,且一下再下,表邪不退而外熱內(nèi)陷,觸動喉炎舊疾,故咽間白腐,膿血交并。脾弱濕重之軀,復因大瀉而成水瀉,水走大腸,故小便不利,上焦熱甚故口渴,表邪未退,故寒熱頭痛各癥仍在。熱閉于內(nèi),故四肢厥冷,大下之后,氣血奔集在里,故陽脈沉弱,水液趨於下部,故陰脈亦間歇。本方組織,有
桂枝湯加麻黃所以解表發(fā)汗,有苓術(shù)乾薑化水飲,利小便所以止利。用
當歸助其行血通脈,與
當歸四逆湯之用當歸殆同一理。用黃芩,
知母,
石膏,所以消炎清熱,兼生津液,用升麻所以解咽喉之毒,用
葳蕤所以去膿血,用
天冬所以利咽膜。今日大雨,前方未能購服,明日便可照服此方。李父終疑脈有敗癥,恐不勝麻桂之溫,欲加麗參。余曰:脈搏沉弱是陽鬱,非陽虛。加參轉(zhuǎn)慮消炎解毒各藥之肘,不如不用,經(jīng)方以不加減為貴也!后果服之愈。
后數(shù)日,父子踵門道謝,饋食品人事數(shù)十金,知病已痊癒矣。余用此方,只此一次。中央日報公佈醫(yī)案后,京市醫(yī)生無不人手一冊,傳為佳話。
寥笙注:本案為傷寒誤下致變,邪傳厥陰,上熱下竭,陰陽錯雜,表里混淆之證。陳氏此案,為1944年抗日戰(zhàn)爭時期客渝時所治。當時陳氏曾對余述及此案治療經(jīng)過,謂傷寒病真難辨,真難醫(yī),而《傷寒論》尤其難讀。又如柯韻伯直謂麻黃升麻湯雜亂無章,疑非仲景方。徐靈胎于傷寒約編厥陰病中,亦不錄此條,僅在傷寒類方麻黃升麻湯條下注曰:“此乃傷寒壞癥,寒熱互見,上下兩傷,故藥亦隨癥施治,病癥之雜,藥味之多,古方所僅見。觀此,可悟古人用藥之法。”亦無所發(fā)明。陳氏在未治此案前,亦不知麻黃升麻湯究竟是真是假,有無此病,亦持懷疑態(tài)度,經(jīng)此番治驗,確信《傷寒論》為臨證實踐的總結(jié),故特為余述及之。當時余于此癥,亦無實踐經(jīng)驗,聽后茅塞頓開,至今記憶猶新。此種病例不多見,以前注家多不解此條臨床實際意義,遑論治療。治此病者,前有張石頑,后有陳遜齋,兩案可先后媲美,故并輯之,于以見《傷寒論》為臨床實踐的實錄,非一般空談醫(yī)理之書可比,凡究心中醫(yī)學者,應(yīng)深入鉆研之,則獲益非淺。(熊老以其深厚的傷寒論學養(yǎng)及自己的臨床研究心得,對古名醫(yī)經(jīng)方驗案詳加注釋,會通案中脈因證治,闡明其辨證之要,立法之據(jù),選方之意,用藥之理。注文立論確切,重點突出,文筆簡潔,通俗易懂,入木三分,真知灼見,每示人以規(guī)矩準繩,實為吾輩治學之楷模也。)
附:張石頑醫(yī)案:治一婦人。年二十余,臘月中旬,患
咳嗽,挨過半月,病熱少減。正月五日,復咳倍前,
自汗體倦,咽喉干痛。至元宵,忽微惡寒發(fā)熱,明日轉(zhuǎn)為腹痛自利。手足逆冷,咽痛異常。又三日則咳吐膿血。張診其脈,輕取微數(shù),尋之則仍不數(shù),寸口似動而軟,尺部略重則無,審其脈證,寒熱難分,頗似仲景厥陰篇中麻黃升麻湯癥。蓋始本冬溫,所傷原不為重,故咳至半月漸減,乃勉力支持歲事,過于勞役,傷其脾肺之氣,故復咳甚于前。至元宵夜忽增寒發(fā)熱,來日遂自利厥逆者,當是病中體虛,復感寒邪之故。熱邪既傷于內(nèi),寒邪復加于外,寒閉熱郁,不得外散,勢必內(nèi)奪而為自利,致邪傳少陰厥陰,而為咽喉不利,吐膿血也。雖傷寒大下后,與傷熱后自利不同,而寒熱錯雜則一,遂與麻黃升麻湯。一劑,肢體微汗,手足溫暖自利即止。明日診之,脈向和。嗣后與異功
生脈散合服,數(shù)劑而安。
麻黃6克、升麻3克、當歸3克、知母3克、黃芩3克、
玉竹3克、
白芍1.5克、天冬1.5克、桂枝1.5克、
茯苓1.5克、
甘草1克、
生石膏3克、
白術(shù)1.5克、干
姜1.5克。
寥笙注:本案為寒閉熱郁,
上熱下寒,陰陽錯綜證。《仿寒論》說:“傷寒六七日,大下后,寸脈沉而遲,手足厥逆,下部脈不至,咽喉不利,唾膿血,泄利不止者、為難治。麻黃升麻湯主之!被颊唠m非傷寒誤下所致,而寒閉熱郁,內(nèi)奔而為自利,致邪傳厥陰,則可一例觀。張氏審證求因,至為精詳,對此陰陽錯綜,表里混淆,寒熱難分之癥,心
靈眼亮,徑渭分明,仲景謂為難治之疾,亦能一劑即中,不愧一代名家。方用麻黃、石膏、甘草以疏表,發(fā)越郁陽;桂枝、白芍以調(diào)和營衛(wèi);升麻性味辛寒,功能升陽,清熱解毒,天冬、知母、黃答以清上熱;白術(shù)、
干姜、茯苓以補脾利水,溫下寒;玉竹性味甘平,以滋陰;當歸以養(yǎng)血,且以防發(fā)越之弊也。